漕运的问题,果然如一团乱麻,但核心症结,已了然于胸。即便有‘经济洞察’相助,面对这如山般繁杂且处处陷阱的卷宗,方羽亦感心神俱疲。无数看似矛盾的数据在他脑海中反复冲撞,直到第五日午后,他才从一份不起眼的州县运船修缮记录中,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条贯穿始终的隐秘脉络……
运力严重不足,船只老旧破损,修缮缓慢;管理极其混乱,各段运河、各个衙门各自为政,缺乏统一调度,效率低下;层层盘剥惊人,从起运、押运到入库,每一环节都有无数黑手伸出,雁过拔毛,所谓的“途耗”高得离谱;官商勾结,垄断运力,操纵价格,将朝廷的漕运变成了某些人的私家钱袋。
这些问题,环环相扣,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利益网络,牢牢吸附在帝国的经济动脉上,不仅导致京仓储备不足,物价波动,更滋生了大量的腐败,侵蚀着国库。
方羽深吸一口气,提起笔,开始在纸上勾勒。他要做的,不是修修补补,而是对整个漕运体系,进行一次脱胎换骨的改革!
改进船型,增加载重,引入更有效率的浅底沙船;优化路线,根据水文季节变化调整,减少搁浅和绕行;设立漕运总署,统一管理调度全国漕运事务,打破地方壁垒;引入竞争机制,允许资质合格的民间商船参与部分漕粮运输,打破垄断,提高效率;最关键的,严刑峻法,彻查贪腐,斩断伸向漕粮的黑手!
一份详尽的《漕运改革疏》,在他的笔下逐渐成形。数据翔实,条理清晰,措施具体,极具前瞻性和可操作性。
又过了两日,户部例行的堂议召开。钱益谦坐在主位,慢条斯理地处理着日常事务。当议题进行到漕运时,他象征性地问道:“方侍郎,这几日辛苦,不知对漕运之事,可有初步的章程了?”他语气随意,显然不认为方羽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拿出什么像样的东西。
其他官员也都将目光投向方羽,大多带着看戏的神情。
方羽站起身,将手中那份厚厚的奏疏递了上去:“钱尚书,诸位同僚,下官不才,经过几日查阅梳理,对漕运积弊略有心得,并草拟了一份改革方案,请诸位审阅。”
钱益谦接过奏疏,随意翻了几页,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。他身旁的几位郎中也凑过来看,越看脸色越是变化。
这份奏疏,哪里是什么“初步章程”,分明是一套完整、系统、甚至可以说激进的改革方案!从船只技术到管理架构,从路线优化到反腐措施,面面俱到,而且逻辑严密,数据详尽,直指现有体系的要害!
“方侍郎,”钱益谦放下奏疏,面色有些难看,强笑道,“你这方案……想法是好的,只是,未免太过……急进了些吧?漕运乃国之根本,牵一发而动全身,岂可轻易大动干戈?再者,改进船型,设立总署,耗费巨大,国库眼下并不宽裕啊。”
“尚书大人此言差矣。”方羽从容不迫,声音清晰地响彻议事厅,“正因漕运是国之根本,积弊日深,才更需刮骨疗毒,不能再讳疾忌医。至于耗费,下官也做了估算。”
他从袖中又取出一份简报,朗声道:“按照现有漕运模式,每年因船只损毁、效率低下、层层盘剥造成的直接和间接损失,高达百万贯!而下官方案中,改进船型、设立总署等前期投入,预计在八十万贯左右。但改革之后,每年可为朝廷节省开支,增加漕粮入库量,折合价值至少在一百五十万贯以上!孰轻孰重,一目了然。”
“再者,”方羽目光扫过众人,带着一丝锐利,“所谓‘祖制不可改’,不过是因循守旧、抱残守缺的借口!我大唐开国至今,历代先贤不断革新,方有今日盛世。若是一味墨守成规,何谈励精图治?至于时机,漕运不畅,京师粮价波动,民生不稳,此时不改,更待何时?”
他顿了顿,语气加重了几分:“更何况,现有漕运体系中,那高达三成的‘途耗’,究竟是真的损耗,还是某些人中饱私囊的‘损耗’?若引入竞争,统一管理,账目透明,恐怕有些人会很不方便吧?”
这番话,如同利剑出鞘,直刺要害!不仅有理有据地驳斥了反对意见,更隐隐点出了其中的贪腐猫腻,令钱益谦和几位王党郎中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,如同被人当众扇了一记耳光。
“你……你血口喷人!”一名郎中忍不住跳出来,指着方羽怒道,“漕运损耗历来如此,岂容你凭空污蔑!”
“哦?历来如此,便是对的吗?”方羽冷笑一声,目光如电,“这位大人如此激动,莫非与这‘历来如此’的损耗,有什么干系?”
那郎中被噎得满脸通红,张口结舌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议事厅内,气氛一时有些凝滞。
一直沉默的左侍郎赵克明,此时却缓缓开口道:“方侍郎此方案,虽看似激进,但细究之下,条理清晰,数据翔实,切中时弊。下官以为,并非不可行。漕运积弊,人所共知,与其坐视糜烂,不如锐意改革。下官支持方侍郎的方案。”
赵克明是户部老臣,为人正直,颇有声望,他的表态,让原本一些持中立态度的官员也开始动摇,看向方羽的目光多了几分认同。
钱益谦见状,知道今日硬顶是顶不住了,反而会落了下风。他深吸一口气,强行压下怒火,脸上重新挤出笑容:“呵呵,方侍郎果然才思敏捷,这方案确实……颇有见地。不过事关重大,还需从长计议,仔细研究。这样吧,方侍郎的方案,我们先内部讨论,完善细节,再呈报陛下,如何?”
他嘴上说着研究,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阴冷。明面上不好反对,那就暗地里拖延、掣肘,在具体实施细节上给你设置重重障碍!他就不信,凭方羽一个初来乍到的毛头小子,真能撼动这盘根错节的漕运体系!
方羽看着钱益谦那虚伪的笑容,心中冷哼一声。果然,真正的较量,才刚刚开始。
“但凭尚书大人安排。”方羽拱了拱手,神色平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