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尸体的身份并非由他一人断言。”陆乘渊还欲再言,却被景瑄帝猝然打断。
景瑄帝转动白玉珠串的手停下来,缓缓道:“朕亲眼所见,的确是清玄……”声音很沉,沉到近乎哽咽,“清玄胸口有一颗红痣,饶是尸身腐烂亦隐约可辩。”
陆乘渊一怔,“但是死因……”
“死因也无可疑!”是不容质疑的帝王之声。
陆乘渊抬眸看向景瑄帝,眼底搅起云雾。他心知景瑄帝这句话意味着什么,若非亲眼见到不可推翻的实证,景瑄帝怎会轻易相信薛夫人已死。
霎时间,陆乘渊只觉得方才那只拨开云雾的手,忽尔也飘渺起来。
是他太心急了,从回京后重遇程耿星,见到程耿星写的验状,再到发现那份卷宗被人动了手脚。他太急于想要证实薛南星还活着,才把一桩桩一件件串在一起,却几乎忘了还有一个人与他一样,一样希望他们活着。
而那个人,是共主天下,是生杀在握的天子,又岂会轻易被人蒙蔽十年之久。
眼底那团云雾渐渐化作失望,写入眸中。
景瑄帝将这失望之色尽收眼底,迟疑一瞬后,道:“但朕只能确定清玄的身份,你若能找到实证,想查其他人,朕也允了。”
实证?
陆乘渊心下一沉,即便是那份验状,也算不上实证。他用了十年时间去接受的事,确实不该因为一个猜测就妄下定论,只是……
他沉默地站着,眼前雾蒙蒙晃着落地宫灯的烛光,“我……没有实证。”他稍稍顿了顿,又问一句:“舅舅,可有些事,即便只是猜测就足够了,不是吗?”
景瑄帝并未说话,神色亦是寂寂然。
“您有没有试过,把一个人放在心上,然后就再也放不下了。”陆乘渊声音很沉,不知是对景瑄帝说,还是对自己说。
景瑄帝怔然,怎么会没有。只是多年的尔虞我诈、波云诡谲,头顶的冕旒,脚下的苍生天下,让他不得不将这份“放不下”与那个人一起埋进青州的坟墓里。
那句尘封多年,被揉碎了捻进骨血里的话,断断续续又浮上耳边:人的一生至少该有一次,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,不求有结果,不求同行,不求曾经拥有,甚至不求你心里有我……只要我们曾经并肩,便就够了。
景瑄帝默了好半晌,终于缓缓开口,“你想如何查?”
“开棺验尸!”一字一句如落石沉水。
*
夜色深沉,一轮弯月斜挂天际,清冷孤寂。
陆乘渊回到昭王府时,已过了亥正。他下了马车,立于府门口。
夤夜只得一星灯火,映在陆乘渊明眸深处,迎风一晃,如静水微澜。
他在门前默了片刻才迈入府门。
崔海在前头提着灯,风灯中的火光不算亮,堪堪只能照清二人身前的寸尺前路,照不清暗夜中的人。
“崔海。”黑暗中,陆乘渊轻唤一声。
“奴才在。”
“府里向来都是如此安静的吗?”
崔海被陆乘渊这么一问,霎时怔住,不知此话从何而来,更不知自家王爷为何忽然问这个。他留意着细听了一阵,四下确实有些太静了,甚至连夏蝉的声音都微不可闻。
他微微侧后,将身子躬低了些,“王爷喜静,府里不许下人喧哗。且眼下夜已深,各院的仆从也都歇下了。”
“都睡了吗?”陆乘渊没来由地又问了一句。
崔海自荣亲公主在世时就开始伺候陆乘渊,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,眼下听了这话,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崔海提着灯往陆乘渊靠近了半步,“不过程公子第一日入府,其起居习性尚不可知,奴才不好妄下定论。”
陆乘渊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兀自朝前走去,脚步仍是不疾不徐,却在经过正院时,未加丝毫停留地往北边去了。
越沉的黑夜,思绪越是清晰。
从德政殿出来,陆乘渊心里便生出无数猜想。方才景瑄帝当即已经下令命人去青州开棺,以御前亲兵的速度,三日来回绰绰有余。
换言之,只需要三日,他便能进一步证实程耿星的身份。
陆乘渊不是没有想过,倘若薛南星仍然在世,他会作何反应。但那毕竟只是人在绝望中,生出的一丝妄念罢了。可当有一日,这丝妄念化作半斛春光,照进他心中久不见天日的深渊,让昔日那些抓不住的、看不清的念想突生根蔓,他便一刻也不愿再等了。
脚下的步子不听使唤地快了起来。
然而,还未多走出两步,心间猝然一阵刺痛,一股熟悉的寒意侵袭而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