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在黑暗中又沉默了一会儿,然后我悠悠说道:“我去西安碑林时,见过苏轼的一块《集归去来辞诗》刻石。那里有好多唐代的名碑,相比之下,宋碑就要少一些。关于苏轼的,也就只有这一块,很稀罕呢。”
“你什么时候去的?”
“我十多岁吧,爸妈做完一个立交桥项目,带我们姐弟旅游度暑假。我们去了很多城市,西安、洛阳、南京……”我忽然无比失落,就像遭受突如其来的打击。
“现在都消失了,这些城市,里面的一切,都……消失了。”
我的眼睛灼痛,不知道为什么,我早就不再为失去而哭泣了。
“是的,应该都毁了。”乌庆阳动了动,反握着我的手,我们的手指交缠在一起。
我的喉咙很痛,但我还是忍住了。
“一想到那么多东西都被毁掉,从这个世界消失,我就会觉得非常可怕。碑林、祈年殿、胶州湾大桥、还有我们肖台镇。我记得小时候去故宫博物院,看到西晋书法家陆机的《平复帖》,那帖子一代传一代,已经保存了一千四百年,没想到最终还是毁在我们的手里。还有那么多漂亮的字画,《蜀川胜概图》、《道服赞》、《蜀素帖》,所有的一切……一切都……永远消失了,再也看不到了。”
我终于哭出来,我都不知道自己还会哭,但泪水从我的眼睛里涌出,止都止不住。
乌庆阳伸手把我拉到他怀里,手臂搂住我,一言不发。
“对不起,”我努力控制住自己,喃喃说道:“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,他们只是些东西、物件。这个世界已经死了几十亿的人,我没有哭,现在却为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掉眼泪,不过是些房子、桥、纸张而已。”
“不。”乌庆阳浓重的口音又回来了:“这些东西可能不是生命,但也不仅仅是东西。它们意义深远,代表历史、代表传承,我不知道,也不懂……代表美--就像那首词里说的。你知道,就是那首关于厚重历史的词。那里蕴藏着什么,无论是什么,都让这些东西变得更美好。”
“人性,”我擦掉眼睛里又淌出来的泪水,这个词也许比较恰当。
“人性。”听起来乌庆阳也在思考这个词。“是的,大概类似的吧。这些东西中蕴含着许多人性,值得我们因为失去而哭泣。”
我确实又哭了,现在不再感到内疚。我把脸埋在乌庆阳温暖、赤裸的胸膛上,直到情绪平静下来。
“我希望我也能为人哭泣,”我在黑暗中低声说。
乌庆阳非常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。
“也许有一天你会,我明白,因为我也有同样的感觉。有时,我们必须为小事哭泣,因为大事实在太大了。”
我吸了吸鼻子,用床单擦擦眼睛,把脸贴在乌庆阳的胸口。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,又快又稳,充满活力。
当我平静下来时,乌庆阳低声说:“我敢打赌他们救了《平复帖》。”
“什么?”
“《平复帖》,这是一幅字,不是吗?我从来没见过,但它不会太大。那些当官的在陨灾前有好几个月的准备时间。一定有人想过要救这个帖子,也一定有人负责救这个帖子。他们不会让这幅字毁掉的。”
听到乌庆阳严肃的声音,我破涕为笑。“哦,是的,可能是这样。”
“我们可能失去了祈年殿,失去胶州湾大桥,失去我们的镇子,但一定有人救了《平复帖》。”
“可不是么,我打赌有人救了这个帖子。”
“我知道会有人救出这些稀释珍宝。”乌庆阳在黑暗中拥抱着我,说道:“也许,很久以后,人们会把世界重建成应该的样子,也许有一天我们有机会去看看。”
我紧紧地拥抱他,说道:“也许可以,我喜欢你说的,充满希望。”
乌庆阳哼了一声,说道:“以前,我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充满希望的话。只是读了那些词,试着去理解,因为你看上去很喜欢。”
听起来他在笑,我也在笑。
我现在感觉好多了,胸口的疼痛也减轻许多。
也许这是一种在绝望中的聊以自慰,但确实对我大有帮助。
《平复帖》可能在世界毁灭后幸存下来,几十年后,也许乌庆阳有机会看到它。
《平复帖》的幸存,世界末日的人性火花。
我睡着了,想知道这幅字被放到哪里了?想知道这幅字是否真的安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