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有恢复自由身的贾瑞,只能乖乖的听从贾蔷的话,蹲在那台阶的下面,一心巴望着什么时候能够逃走,完全恢复自由。忽然一个冰冷刺骨的激灵,他感觉被大量的污水泼了一头一身,同时闻到了浓浓刺鼻的尿屎臭,用手一摸,湿漉漉且有黏糊糊的烂东西,这时他才基本清楚自己是被一桶臭粪浇了。他“呃”的一声,随即又连忙打住,心里明白不管遭遇怎样的打击都不能声张。逃出去,平息事端,是第一要紧的,其他的痛苦,只能忍耐,忍耐。
可是,他当感觉冷如刺骨,闻着鸟屎臭,用手抹去脸上、身上所沾的屎尿的时候,他感到倒霉悲伤得差点要流下泪来。他实在不明白在此时此地,谁又在他“癞子头上撒了一把盐”,陡增了他的痛苦和灾难。那些从他颈项里灌下去的屎尿,让他冻得浑身直打颤。刚才到底是谁向我泼粪的呢?哪个缺头该杀头刀的?
这个问题没有想得停当,忽然看见贾蔷跑过来说:“快,快走!”贾瑞即刻抛弃了关于泼粪的追想,弓着腰,从后门跑到了家门口。
他没有进屋,他生怕把浑身的臭气和臭水带进屋里。他带着哭腔向家里的人报告说:“我太倒霉了,黑咕隆咚的竟掉到田岸旁的粪坑里了!”家里人立马烧了一大澡盆热水,让他脱去了里里外外所有的臭衣裳,并用皂角擦身洗了个热水澡,而后换上了干净的衣服。又将里里外外的臭衣服濯洗了两遍,晾到了外面紧拉在两棵树之间的粗绳子上。
他躺到了自己的床上,前前后后的经历,自然而然的又在他的脑海中涌动翻腾了起来,所有的憋屈、悲哀、痛苦和愤恨,如巨石般压迫着他,如钝刀子划动一般折磨着他。
“她个臭逼!她耍弄我!那臭逼,我得到她,定要把她拥怀里让我亲个够!×个够!×够之后再搧她的嘴巴子,把她的嘴巴子打肿,发亮,打出血!……”他恶狠狠的想着,既想要得到凤姐儿,同时又要把凤姐儿揍个稀巴烂才称心。
贾瑞的既要得到凤姐儿,同时又要揍扁凤姐儿的两种想法,一样也没有付诸行动。他只是气闷、难过在心,却从此再也没有单独的去找过凤姐儿一回。爱情——抑或称为“情欲”——的失败,让他去掉了半条性命。
如果生活仅仅局限于爱情的失败这样的折磨,多半的青年还是能够逐渐自我或借助外力治愈创伤的,为情而伤的人很多,但被情所灭的毕竟仍然是少数。懦弱的、老实的、没有强大后台和靠山的贾瑞,在被爱情所击伤之后,另一股力量又向他无情地压迫过来:那就是金钱的力量。
剥去了臭衣裳、洗了个热水澡之后的贾瑞,虽然在自己的床上躺了一夜,但是却几乎没有能够合上眼睛。不眠之夜的滋味有人一辈子几乎没有尝到过,然而年轻的贾瑞这一回算是尝透了。第二天,他头脑胀痛得不行,浑身软弱无力,但他仍然坚持强撑着起了床。几乎没有了任何的食欲,硬是忍着痛苦和疲惫喝了一点点稀饭,而后回到自己的房间,坐在靠床的一张小杌子上发呆,因为脑袋的胀痛,经书是绝对的念不下去了。
忽然贾蓉走了进来。按辈分贾瑞是贾蓉的叔叔,但因为两人年岁相差不大,而贾蓉是正派,是嫡系,而贾瑞是旁支,是远族,因此,贾蓉进来时并没有亲切招呼贾瑞为“叔叔”,而是只嗯了一声,给了个不易察觉的微笑,算是打了招呼。
贾瑞抬起无力的眼神望着贾蓉,示意他在小桌子旁的椅子上坐下。贾蓉也没有客套,一屁股就坐向了木头椅子。
贾瑞有气无力的望着贾蓉,没有言声。
贾蓉似乎一下子懂得礼貌了,叫了一声“叔叔啊”,然后便单刀直入的道:“那银子的事,你还要快快想办法啊。……你现在手头有没有呢?如果有,现在就抓紧给我,我就当着你的面把欠契销掉。”
贾瑞一听,不由得加重了头痛,紧锁着眉头对贾蓉道:“好侄子哎,你现在就是把我剁了卖肉,我也没有这么多银子啊。——请好侄子再缓些日子吧。”
贾蓉沉着脸,没有吱声。过了一会儿,强调了两句:“你可要快快的想办法啊,不能拖太久啊。”说完之后,即离开了。
贾蓉后脚跟刚离开,贾蔷前脚尖似乎就跨进了贾瑞居室的门槛。一进门,语气轻轻淡淡出于礼貌似的道了一声“请叔叔安。”
而贾瑞却显得好几分的激动:因为毕竟晚辈前来请长辈的安了,尽管贾瑞已经猜到了几分:贾蔷也是来要银子的。
贾瑞颇为热情的道:“好侄子哎,请坐。”
贾蔷似乎犹豫了一下,然后终于坐下了。
一时的两个人都不曾有话。贾瑞揣摩到贾蔷肯定是来要银子的,然而他实在不愿意提出这个话题,因为他现在确实没有交还银子的能力。而贾蔷心里想:“你怎么这样不自觉呢?还要我先开口吗?”于是贾蔷也没有开口,只是沉默一会儿,咂一次嘴,沉默一会儿再咂一次嘴。后来,咂嘴的频率大大的繁密了。
贾蔷咂嘴的声音像软刀子似的剜着贾瑞的一颗心。不要小瞧了贾蔷这咂嘴的声音,这声音似乎比一般的言语要有力量得多,更能刺伤人的心。